Saturday, December 31, 2016

巴黎

巴黎
朱自清1933年6月30日作。 
(原載1933年9月1日《中學生》第37號) 

  塞納河穿過巴黎城中,像一道圓弧。河南稱為左岸,著名的拉丁區就在這里。河北稱為右岸,地方有左岸兩個大,巴黎的繁華全在這一帶;說巴黎是“花都”,這一溜儿才真是的。右岸不是窮學生苦學生所能常去的,所以有一位中國朋友說他是左岸的人,抱“不過河”主義;區區一衣帶水,卻分開了兩般人。但論到藝術,兩岸可是各有胜場;我們不妨說整個儿巴黎是一座藝術城。從前人說“六朝”賣菜佣都有煙水气,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吧。你瞧公園里,大街上,有的是噴水,有的是雕像,博物院處處是,展覽會常常開;他們几乎像呼吸空气一樣呼吸著藝術气,自然而然就雅起來了。 
  右岸的中心是剛果方場。這方場很寬闊,四通八達,周圍都是名胜。中間巍巍地矗立著埃及拉米塞司第二的紀功碑。碑是方錐形,高七十六英尺,上面刻著象形文字。一八三六年移到這里,轉眼就是一百年了。左右各有一座銅噴水,大得很。水池邊環列著些銅雕像,代表著法國各大城。其中有一座代表司太司堡。自從一八七零年那地方割歸德國以后,法國人每年七月十四國慶日總在像上放些花圈和大草葉,終年地擱著讓人惊醒。直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和約告成,司太司堡重歸法國,這才停止。紀功碑与噴水每星期六晚用弧光燈照耀。那碑像從幽暗中穎脫而出;那水像山上崩騰下來的雪。這場子原是法國革命時候斷頭台的舊址。在“恐怖時代”,路易十六与王后,還有各党各派的人輪班在這儿低頭受戮。但現在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場東是磚厂花園。也有一個噴水池;白石雕像成行,与一叢叢綠樹掩映著。在這里徘徊,可以一直徘徊下去,四圍那些紛紛的車馬,簡直若有若無。花園是所謂法國式,將花草分成一畦畦的,各各排成精巧的花紋,互相對稱著。又整洁,又玲瓏,教人看著賞心悅目;可是沒有野情,也沒有蓬勃之气,像北平的叭儿狗。這里春天游人最多,擠擠挨挨的。有時有音樂會,在綠樹蔭中。樂韻悠揚,隨風飄到場中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再東是加羅塞方場,只隔著一道不寬的馬路。路易十四時代,這是一個校場。場中有一座小凱旋門,是拿破侖造來紀胜的,仿羅馬某一座門的式樣。拿破侖叫將從威尼斯圣馬克堂搶來的駟馬銅像安在門頂上。但到了一八一四年,那銅像終于回了老家。法國只好換上一個新的,光彩自然差得多。 
  剛果方場西是大名鼎鼎的仙街,直達凱旋門。有四里半長。凱旋門地勢高,從剛果方場望過去像沒多遠似的,一走可就知道。街的東半截儿,兩旁簡直是園子,春天綠葉子密密地遮著;西半截儿才真是街。街道非常寬敞。夾道兩行樹,筆直筆直地向凱旋門奔湊上去。凱旋門巍峨爽朗地盤踞在街盡頭,好像在半天上。歐洲名都街道的形勢,怕再沒有赶上這儿的;稱為“仙街”,不算說大話。街上有戲院,舞場,飯店,夠游客們玩儿樂的。凱旋門一八零六年開工,也是拿破侖造來紀功的。但他并沒有看它的完成。門高一百六十英尺,寬一百六十四英尺,進身七十二英尺,是世界凱旋門中最大的。門上雕刻著一七九二至一八一五年間法國戰事片段的景子,都出于名手。其中羅特(Burguudian Rude,十九世紀)的“出師”一景,慷慨激昂,至今還可以作我們的气。這座門更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在拿破侖周忌那一天,從仙街向上看,團團的落日恰好扣在門圈儿里。門圈儿底下是一個無名兵士的墓;他埋在這里,代表大戰中死難的一百五十万法國兵。墓是平的,地上嵌著文字;中央有個紀念火,焰子粗粗的,紅紅的,在風里搖晃著。這個火每天由參戰軍人團團員來點。門頂可以上去,乘電梯或爬石梯都成;石梯是二百七十三級。上面看,周圍不下十二條林蔭路,都輻輳到門下,宛然一個大車輪子。 
  剛果方場東北有四道大街銜接著,是巴黎最繁華的地方。大舖子差不多都在這一帶,珠寶市也在這儿。各店家陳列窗里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珍奇精巧,兼而有之;管保你走一天兩天看不完,也看不倦。步道上人挨挨湊湊,常要躲閃著過去。電燈一亮,更不容易走。街上“咖啡”東一處西一處的,沿街安著座儿,有點儿像北平中山公園里的茶座儿。客人慢慢地喝著咖啡或別的,慢慢地抽煙,看來往的人。“咖啡”本是法國的玩意儿;巴黎差不多每道街都有,怕是比那儿都多。巴黎人喝咖啡几乎成了癖,就像我國南方人愛上茶館。“咖啡”里往往備有紙筆,許多人都在那儿寫信;還有人讓“咖啡”收信,簡直當做自己的家。文人畫家更愛坐“咖啡”;他們愛的是無拘無束,容易會朋友,高談闊論。愛寫信固然可以寫信,愛做詩也可以做詩。大詩人魏爾侖 
  (Verlalne)的詩,据說少有不在“咖啡”里寫的。坐“咖啡”也有派別。一來“咖啡”是熟的好,二來人是熟的好。久而久之,某派人坐某“咖啡”便成了自然之勢。這所謂派,當然指文人藝術家而言。一個人獨自去坐“咖啡”,偶爾一回,也許不是沒有意思,常去卻未免寂寞得慌;這也与我國南方人上茶館一樣。若是外國人而又不懂話,那就更可不必去。巴黎最大的“咖啡”有三個,卻都在左岸。這三座“咖啡”名字里都含著“圓圓的”意思,都是文人藝術家薈萃的地方。里面裝飾滿是新派。其中一家,電燈壁畫滿是立体派,据說這些畫全出于名家之手。另一家据說時常陳列著當代畫家的作品,待善价而沽之。坐“咖啡”之外還有站“咖啡”,卻有點像我國南方的喝柜台酒。這种“咖啡”大概小些。柜台長長的,客人圍著要吃的喝的。吃喝都便宜些,為的是不用多伺候你,你吃喝也比較不舒服些。站“咖啡”的人臉向里,沒有甚么看的,大概吃喝完了就走。但也有人用胳膊肘儿斜靠在柜台上,半邊身子偏向外,寫意地眺望,談天儿。巴黎人吃早點,多半在“咖啡”里。普通是一杯咖啡,兩三個月芽餅就夠了,不像英國人吃得那么多。月芽餅是一种面包,月芽形,酥而軟,趁熱吃最香;法國人本會烘面包,這一种不但好吃,而且好看。 
  盧森堡花園也在左岸,因盧森堡宮而得名。宮建于十七世紀初年,曾用作監獄,現在是上議院。花園甚大。里面有兩座大噴水,背對背緊挨著。其一是梅迭契噴水,雕刻的是亞西司(Acis)与加拉台亞(Galatea)的故事。巨人波力非摩司(Polyphamos)愛加拉台亞。他曉得她喜歡亞西司,便向他頭上扔下一塊大石頭,將他打死。加拉台亞無法使亞西司复活,只將他變成一道河水。這個故事用在一座噴水上,倒有些遠意。園中綠樹成行,濃蔭滿地,白石雕像极多,也有銅的。巴黎的雕像真如家常便飯。花園南頭,自成一局,是一條蔭道。最南頭,天文台前面又是一座噴水,中央四個力士高高地扛著四限儀,下邊環繞著四對奔馬,气象雄偉得很。這是卡波(Carpeaus,十九世紀)所作。卡波与羅特同為寫實派,所作以形線柔美著。 
  沿著塞納河南的河牆,一帶舊書攤儿,六七里長,也是左岸特有的風光。有點像北平東安市場里舊書攤儿。可是背景太好了。河水終日悠悠地流著,兩頭一眼望不盡;左邊盧佛宮,右邊圣母堂,古香古色的。書攤儿黯黯的,低低的,窄窄的一溜;一小格儿一小格儿,或連或斷,可沒有東安市場里的大。攤上放著些破書;旁邊小凳子上坐著掌柜的。到時候將攤儿蓋上,鎖上小鐵鎖就走。這些情形也活像東安市場。 
  鐵塔在巴黎西頭,塞納河東岸,高約一千英尺,算是世界上最高的塔。工程艱難浩大,建筑師名愛非爾(Eiffel),也稱為愛非爾塔。全塔用鐵骨造成,如网狀,空處多于實處,輕便靈巧,亭亭直上,頗有戈昔式的余風。塔基占地十七畝,分三層。頭層离地一百八十六英尺,二層三百七十七英尺,三層九百二十四英尺,連頂九百八十四英尺。頭二層有“咖啡”,酒館及小攤儿等。電梯步梯都有,電梯分上下兩廂,一廂載直上直下的客人,一廂載在頭層停留的客人。最上層卻非用電梯不可。那梯口常常擁擠不堪。壁上貼著“小心扒手”的標語,收票人等嘴里還不住地唱道,“小心呀!”這一段儿走得可慢极,大約也是“小心”吧。最上層只有賣紀念品的攤儿和一些問心机。這种問心机歐洲各游戲場中常見;是些小鐵箱,一箱管一事。放一個錢進去,便可得到回答;回答若干條是印好的,指針所停止的地方就是專答你。也有用電話回答的。譬如你要問流年,便向流年箱內投進錢去。這實在是一种開心的玩意儿。這層還專設一信箱;寄的信上蓋鐵塔形郵戳,好讓親友們留作紀念。塔上最宜遠望,全巴黎都在眼下。但盡是密匝匝的房子,只覺應接不暇而無蒼茫之感。塔上滿綴著電燈,晚上便是种种廣告;在暗夜里這种明妝倒值得一番領略。隔河是特羅卡代羅(Trocadero)大廈,有道橋筆直地通著。這所大廈是為一八七八年的博覽會造的。中央圓形,圓窗圓頂,兩支高高的尖塔分列頂側;左右翼是新月形的長房。下面許多級台階,階下一個大噴水池,也是圓的。大廈前是公園,鐵塔下也是的;一片空闊,一片綠。所以大廈遠看近看都顯出雄巍巍的。大廈的正廳可容五千人。它的大在橫里;鐵塔的大在直里。一橫一直,恰好稱得住。 
  歌劇院在右岸的鬧市中。門牆是威尼斯式,已經烏暗暗的,走近前細看,才見出上面精美的雕飾。下層一排七座門,門間都安著些小雕像。其中羅特的《舞群》,最有血有肉,有情有力。羅特是寫實派作家,所以如此。但因為太生動了,當時有些人還見不慣;一八六九年這些雕像揭幕的時候,一個宗教狂的人,趁夜里悄悄地向這群像上倒了一瓶墨水。這件事傳開了,然而羅特卻因此成了一派。院里的樓梯以宏麗著名。全用大理石,又白,又滑,又寬;欄杆是低低儿的。加上羅馬式圓拱門,一對對愛翁匿克式石柱,雕像上的電燈燭,真是堆花簇錦一般。那一片電燈光像海,又像月,照著你緩緩走上梯去。幕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离開座儿各處走。這儿休息的時間特別長,法國人樂意趁這閒工夫在劇院里散散步,談談話,來一點吃的喝的。休息室里散步的人最多。這是一間頂長頂高的大廳,華麗的燈光淡淡地布滿了一屋子。一邊是成排的落地長窗,一邊是几座高大的門;牆上略略有些裝飾,地下舖著毯子。屋里空落落的,客人穿梭般來往。太太小姐們大多穿著各色各樣的晚服,露著脖子和膀子。“衣香鬢影”,這里才真夠味儿。歌劇院是國家的,只演古典的歌劇,間或也演隊舞(Ballet),總是堂皇富麗的玩藝儿。 
  國葬院在左岸。原是巴黎護城神圣也奈韋夫(St.Genevieve)的教堂;大革命后,一般思想崇拜神圣不如崇拜偉人了,于是改為這個;后來又改回去兩次,一八五五年才算定了。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都葬在這里。院中很為寬宏,高大的圓拱門,架著些圓頂,都是羅馬式。頂上都有裝飾的圖案和畫。中央的穹隆頂高二百七十二英尺,可以上去。院中壁上畫著法國与巴黎的歷史故事,名筆頗多。沙畹(Puvisde Chavannes,十九世紀)的便不少。其中《圣也奈韋夫俯視著巴黎城)一幅,正是月圓人靜的深夜,圣還獨對著油盞火;她似乎有些倦了,慢慢踱出來,憑欄遠望,全巴黎城在她保護之下安睡了;瞧她那慈祥和藹一往情深的樣子。圣也奈韋夫于五世紀初年,生在离巴黎二十四里的囊台儿村(Nanterre)里。幼時听圣也曼講道,深為感悟。圣也曼也說她根器好,著實勉勵了一番。后來她到巴黎,盡力于救濟事業。五世紀中葉,匈奴將來侵巴黎,全城震惊。她力勸人民鎮靜,依賴神明,頗能教人相信。匈奴到底也沒有成。以后巴黎真經兵亂,她于救濟事業加倍努力。她活了九十歲。晚年倡議在巴黎給圣彼得与圣保羅修一座教堂。動工的第二年,她就死了。等教堂落成,卻發見她已葬在里頭;此外還有許多奇异的傳說。因此這座教堂只好作為奉祀她的了。這座教堂便是現在的國葬院。院的門牆是希腊式,三角楣下,一排哥林斯式的石柱。院旁有圣愛的昂堂,不大。現在是圣也奈韋夫埋灰之所。祭壇前的石刻花屏极華美,是十六世紀的東西。 
  左岸還有傷兵養老院。其中兵甲館,收藏廢棄的武器及戰利品。有一間滿懸著三色旗,屋頂上正懸著,兩壁上斜插著,一面挨一面的。屋子很長,一進去但覺千層百層鮮明的彩色,靜靜地交映著。院有穹隆頂,高三百四十英尺,直徑八十六英尺,造于十七世紀中,优美庄嚴,胜于國葬院的。頂下原是一個教堂,拿破侖墓就在這里。堂外有寬大的台階儿,有多力克式与哥林斯式石柱。進門最叫你舒服的是那屋里的光。那是從染色玻璃窗射下來的淡淡的金光,軟得像一股水。堂中央一個窖,圓的,深二十英尺,直徑三十六英尺,花崗石柩居中,十二座雕像環繞著,代表拿破侖重要的戰功;像間分六列插著五十四面旗子,是他的戰利品。堂正面是祭壇;周圍許多龕堂,埋著王公貴人。一律圓拱門;地上嵌花紋,窖中也這樣。拿破侖死在圣海侖島,遺囑愿望將骨灰安頓在塞納河旁,他所深愛的法國人民中間。待他死后十九年,一八四零,這愿望才達到了。 
  塞納河里有兩個小洲,小到不容易覺出。西頭的叫城洲,洲上兩所教堂是巴黎的名跡。洲東的圣母堂更為渲赫。堂成于十二世紀,中間經過許多變遷,到十九世紀中葉重修,才有現在的樣子。這是“裝飾的戈昔式”建筑的最好的代表。正面朝西,分三層。下層三座尖拱門。這种門很深,門圈儿是一棱套著一棱的,越望里越小;棱間与門上雕著許多大像小像,都是《圣經》中的人物。中層是窗子,兩邊的尖拱形,分雕著亞當夏娃像;中央的渾圓形,雕著“圣處女”像。上層是欄干。最上兩座鐘樓,各高二百二十七英尺;兩樓間露出后面尖塔的尖儿,一個伶俐瘦勁的身影。這座塔是勒丟克(Viellet ie Duc,十九世紀)所造,比鐘樓還高五十八英尺;但從正面看,像一般高似的,這正是建筑師的妙用。朝南還有一個旁門,雕飾也繁密得很。從背后看,左右兩排支牆(Buttress)像一對對的翅膀,作飛起的勢子。支牆上雖也有些裝飾,卻不為裝飾而有。原來戈昔式的房子高,窗子大,牆的力量支不住那些石頭的拱頂,因此非從牆外想法不可。支牆便是這樣來的。這是戈昔式的致命傷;許多戈昔式建筑容易記毀,正是為此。堂里滿是彩繪的高玻璃窗子,陰森森的,只看見石柱子,尖拱門,肋骨似的屋頂。中間神堂,兩邊四排廊路,周圍三十七間龕堂,像另自成個世界。堂中的講壇与管風琴都是名手所作。歌隊座与牧師座上的動植物木刻,也以精工著。戈昔式教堂里雕繪最繁;其中取材于教堂所在地的花果的尤多。所雕繪的大抵以近真為主。這种一半為裝飾,一半也為教導,讓那些不識字的人多知道些事物,作用和百科全書差不多。堂中有寶庫,收藏歷來珍貴的東西,如金龕,金十字架之類,燦爛耀眼。拿破侖于一八零四年在這儿加冕,那時穿的長袍也陳列在這個庫里。北鐘樓許人上去,可以看見牆角上石刻的妖獸,奇丑怕人,俯視著下方,据說是吐溜水的。雨果寫過《巴黎圣母堂》一部小說,所敘是四百年前的情形,有些還和現在一樣。 
  圣龕堂在洲西頭,是全巴黎戈昔式建筑中之最美麗者。羅斯金更說是“北歐洲最珍貴的一所戈昔式”。在一二三八那一年,“圣路易”王听說君士坦丁皇帝包爾溫將“棘冠”押給威尼斯商人,無力取贖,“棘冠”已歸商人們所有,急得什么似的。他要將這件無价之寶收回,便异想天開地在猶太人身上加了一种“苛捐雜稅”。過了一年,“棘冠”果然弄回來,還得了些別的小寶貝,如“真十字架”的片段等等。他這一樂非同小可,命令某建筑師造一所教堂供奉這些寶物;要造得好,配得上。一二四五年起手,三年落成。名建筑家勒丟克說,“這所教堂內容如此复雜,花樣如此繁多,活儿如此利落,材料如此美麗,真想不出在那樣短的時期里如何成功的。”這樣兩個龕堂,一上一下,都是金碧輝煌的。下堂尖拱重疊,縱橫交互;中央拱抵而闊,所以地方并不大而极有開朗之勢。堂中原供的“圣處女”像,傳說靈跡甚多。上堂卻高多了,有彩繪的玻璃窗子十五堵;窗下沿牆有龕,低得可怜相。柱上相間地安著十二使徒像;有兩尊很古老,別的都是近世仿作。玻璃繪畫似乎与戈昔藝術分不開;十三世紀后者最盛,前者也最盛。畫法用許多顏色玻璃拼合而成,相連處以鉛焊之,再用鐵條夾住。著色有濃淡之別。淡色所以使日光柔和縹緲。但濃色的多,大概用深藍作地子,加上點儿黃白与寶石紅,取其襯托鮮明。這种窗子也兼有裝飾与教導的好處;所畫或為几何圖案,或為人物故事。還有一堵“玫瑰窗”,是象征“圣處女”的;畫是圓形,花紋都從中心分出。据說這堵窗是玫瑰窗中最親切有味的,因為它的溫暖的顏色比別的更接近看的人。但這种感想東方人不會有。這龕堂有一座金色的尖塔,是勒丟克造的。 
  毛得林堂在剛果方場之東北,造于近代。形式仿希腊神廟,四面五十二根哥林斯式石柱,圍成一個廊子。壁上左右各有一排大龕子,安著群圣的像。堂里也是一行行同式的石柱;卻使用各种顏色的大理石,華麗悅目。圣心院在巴黎市外東北方,也是近代造的,至今還未完成,堂在一座小山的頂上,山腳下有兩道飛階直通上去。也通索子鐵路。堂的規模极宏偉,有四個穹隆頂,一個大的,帶三個小的,都量卑贊廷式;另外一座方形高鐘樓,里面的鐘重二万九千斤。堂里能容八千人,但還沒有加以裝飾。房子是白色,台階也是的,一种單純的力量壓得住人。堂高而大,巴黎周圍若干里外便可看見。站在堂前的平場里,或爬上穹隆頂里,也可看個五六十里。造堂時工程浩大,單是打地基一項,就花掉約四百万元;因為土太松了,撐不住,根基要一直打到山腳下。所以有人半真半假地說,就是移了山,這教堂也不會倒的。 
  巴黎博物院之多,真可算甲于世界。就這一樁儿,便可教你流連忘返。但須徘徊玩索才有味,走馬看花是不成的。一個行色匆匆的游客,在這种地方往往無可奈何。博物院以盧佛宮(Louvre)為最大;這是就全世界論,不單就巴黎論。盧佛宮在加羅塞方場之東;主要的建筑是口字形,南頭向西伸出一長條儿。這里本是一座堡壘,后來改為王宮。大革命后,各處王宮里的畫,宮苑里的雕刻,都保存在此;改為故宮博物院,自然是很順當的。博物院成立后,歷來的政府都盡力搜羅好東西放進去;拿破侖從各國“搬”來大宗的畫,更為博物院生色不少。宮房占地极寬,站在那方院子里,頗有海闊天空的意味。院子里養著些鴿子,成群地孤單地仰著頭挺著胸在地上一步步地走,一點不怕人。撒些餅干面包之類,它們便都向你身邊來。房子造得秀雅而庄嚴,壁上安著許多王公的雕像。熟悉法國歷史的人,到此一定會發思古之幽情的。 
  盧佛宮好像一座寶山,蘊藏的東西實在太多,教人不知從那儿說起好。畫為最,還有雕刻,古物,裝飾美術等等,真是琳琅滿目。乍進去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往往弄得糊里糊涂。就中最膾炙人口的有三件。一是達文齊1的《蒙那麗沙》像,大約作于一五零五年前后,是覺孔達(Joconda)夫人的畫像。相傳達文齊這幅像畫了四個年頭,因為要那甜美的微笑的樣子,每回“臨像”的時候,總請些樂人彈唱給她听,讓她高高興興坐著。像畫好了,他卻愛上她了。這幅畫是佛蘭西司第一手里買的,他沒有准儿許認識那女人。一九一一年畫曾被人偷走,但兩年之后,到底從意大利找回來了。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已公認此畫為不可有二的畫像杰作,作者在与造化爭巧。畫的奇處就在那一絲儿微笑上。那微笑太飄忽了,太難捉摸了,好像常常在變幻。這果然是個“奇跡”,不過也只是造形的“奇跡”罷了。這儿也有些理想在內;達文齊筆下夾帶了一些他心目中的圣母的神气。近世討論那微笑的可太多了。詩人,哲學家,有的是;他們都想找出點儿意義來。于是蒙那麗沙成為一個神秘的浪漫的人了;她那微笑成為“人獅(Sphinx)的凝視”或“鄙薄的諷笑”了。這大概是她与達文齊都夢想不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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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今譯名為:達芬奇。 
  二是米羅(Milo)《愛神》像。一八二零年米羅島一個農人發見這座像,賣給法國政府只賣了五千塊錢。据近代考古家研究,這座像當作于紀元前一百年左右。那兩只胳膊都沒有了;它們是怎么個安法,卻大大費了一班考古家的心思。這座像不但有生動的形態,而且有溫暖的骨肉。她又強壯,又清明;單純而偉大,朴真而不奇。所謂清明,是身心都健的表象,与麻木不同。這种作風頗与紀元前五世紀希腊巴昔農(Panthenon)廟的監造人,雕刻家費鐵亞司(Phidias)相近。因此法國學者雷那西(S.Reinach,新近去世)在他的名著《亞波羅》(美術史)中相信這座像作于紀元前四世紀中。他并且相信這座像不是愛神微那司而是海女神安非特利特(Amphitrite);因為它沒有細膩,縹緲,嬌羞,多情的樣子。三是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胜利女神像》。女神站在沖波而進的船頭上,吹著一支喇叭。但是現在頭和手都沒有了,剩下翅膀与身子。這座像是還愿的。紀元前三零六年波立爾塞特司(Demetrius Poliorcetes)在塞勃勒司(Cyprus)島打敗了埃及大將陶來買(Ptolemy)的水師,便在沙摩司雷司島造了這座像。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軟軟的衣裳,光影的准确,衣褶的精細流動;加上那下半截儿被風吹得好像弗弗有聲,上半截儿卻緊緊地貼著身子,很有趣地對照著。因為衣裳雕得好,才顯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搖晃著,在挺進著,一團胜利的喜悅的勁儿。還有,海風呼呼地吹著,船尖儿嗤嗤地響著,將一片碧波分成兩條長長的白道儿。 
  盧森堡博物院專藏近代藝術家的作品。他們或新故,或還生存。這里比盧佛宮明亮得多。進門去,寬大的甬道兩旁,滿陳列著雕像等;里面卻多是畫。雕刻里有彭彭(Pompon)的《狗熊》与《水禽》等,真是大巧若拙。彭彭現在大概有七八十歲了,天天上動物園去靜觀禽獸的形態。他熟悉它們,也親愛它們,所以做出來的東西神气活現;可是形体并不像照相一樣地真切,他在天然的曲線里加上些小小的棱角,便帶著點“建筑”的味儿。于是我們才看見新東西。那《狗熊》和實物差不多大,是石頭的;那《水禽》等卻小得可以供在案頭,是銅的。雕像本有兩种手法,一是干脆地砍石頭,二是先用泥塑,再澆銅。彭彭從小是石匠,石頭到他手里就像豆腐。他是巧匠而兼藝術家。動物雕像盛于十九世紀的法國;那時候動物園發達起來,供給藝術家觀察,研究,描摹的机會。動物素描之成為畫的一支,也從這時候起。院里的畫受后期印象派的影響,找尋人物的“本色”(local colour),大抵是鮮明的調子。不注重畫面的“体積”而注重裝飾的效用。也有細心分別光影的,但用意還在找尋顏色,与印象派之只重光影不一樣。 
  磚場花園的南犄角上有网球場博物院,陳列外國近代的畫与雕像。北犄角上有奧蘭紀利博物院,陳列的東西頗雜,有馬奈(Manet,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的畫与日本的浮世繪等。浮世繪的著色与构圖給十九世紀后半法國畫家极深的影響。摩奈1(Monet)畫院也在這里。他也是法國印象派巨子,一九二六年才過去。印象派興于十九世紀中葉,正是照相机流行的時候。這派畫家想赶上照相机,便專心致志地分別光影;他們還想赶過照相机,照相沒有顏色而他們有。他們只用原色;所畫的畫近看但見一處處的顏色塊儿,在相當的距离看,才看出光影分明的全境界。他們的看法是迅速的綜合的,所以不重“本色”(人物固有的顏色,隨光影而變化),不重細節。摩奈以風景畫著于世;他不但是印象派,并且是露天畫派(Pleinairiste)。露天畫派反對畫室里的畫,因為都帶著那黑影子;露天里就沒有這种影子。這個畫院里有摩奈八幅頂大的畫,太大了,只好嵌在牆上。畫院只有兩間屋子,每幅畫就是一堵牆,畫的是荷花在水里。摩奈歡喜用藍色,這几幅畫也是如此。規模大,气魄厚,汪汪欲溢的池水,疏疏密密的亂荷,有些像在樹蔭下,有些像在太陽里。据內行說,這些畫的章法,簡直前無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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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今譯名為:莫奈。 
  羅丹博物院在左岸。大戰后羅丹的東西才收集在這里;已完成的不少,也有些未完成的。有群像,單像,胸像;有石膏仿本。還有畫稿,塑稿。還有羅丹的遺物。羅丹是十九世紀雕刻大師;或稱他為自然派,或稱他為浪漫派。他有匠人的手藝,詩人的胸襟;他借雕刻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取材是不平常的,手法也是不平常的。常人以為美的,他覺得已無用武之地;他專找常人以為丑的,甚至于借重性交的姿勢。又因為求表現的充分,不得不夸飾与變形。所以他的東西乍一看覺得“怪”,不是玩藝儿。從前的雕刻講究光洁,正是“裁縫不露針線跡”的道理;而浪漫派藝術家恰相反,故意要顯出筆触或刀痕,讓人看見他們在工作中情感激動的光景。羅丹也常如此。他們又多喜歡用塑法,因為泥隨意些,那凸凸凹凹的地方,那大塊儿小條儿,都可以看得清楚。 
  克呂尼館(Cluny)收藏羅馬与中世紀的遺物頗多,也在左岸。羅馬時代執政的宮在這儿。后來法蘭族諸王也住在這宮里。十五世紀的時候,宮毀了,克呂尼寺僧改建現在這所房子,作他們的下院,是“后期戈昔”与“文藝复興”的混合式。法國王族來到巴黎,在館里暫住過的,也很有些人。這所房子后來又歸了一個考古家。他搜集了好些古董;死后由政府收買,并添湊成一万件。畫,雕刻,木刻,金銀器,織物,中世紀上等家具,瓷器,玻璃器,應有盡有。房子還保存著原來的樣子。入門就如活在几百年前的世界里,再加上陳列的零碎的東西,触鼻子滿是古气。与這個館毗連著的是羅馬時代的浴室,原分冷浴熱浴等,現在只看見些殘門斷柱(也有原在巴黎別處的),寂寞地安排著。浴室外是園子,樹間草上也散布著古代及中世紀巴黎建筑的一鱗一爪,其中“圣處女門”最秀雅。 
  此外巴黎美術院(即小宮),裝飾美術院都是雜拌儿。后者中有一間扇室,所藏都是十八世紀的扇面,是某太太的遺贈。十八世紀中國玩藝儿在歐洲頗風行,這也可見一斑。扇面滿是西洋畫,精工鮮麗;几百張中,只有一張中國人物,卻板滯無生气。又有吉買博物院(Guimet),收藏遠東宗教及美術的資料。伯希和取去敦煌的佛畫,多數在這里。日本小畫也有些。還有蜡人館。据說那些蜡人做得真像,可是沒見過那些人或他們的照相的,就感不到多大興味,所以不如畫与雕像。不過“隧道”里陰慘慘的,人物也代表著些陰慘慘的故事,卻還可看。樓上有鏡宮,滿是鏡子,頂上与周圍用各色電光照耀,宛然千門万戶,像到了万花筒里。 
  一九三二年春季的官“沙龍”在大宮中,頂大的院子里羅列著雕像;樓上下八十几間屋子滿是畫,也有些裝飾美術。內行說,畫像太多,真有“官”气。其中有安南阮某一幅,獎銀牌;中國人一看就明白那是阮氏祖宗的影像。記得有個笑話,說一個賊混入人家廳堂偷了一幅古畫,卷起夾在腋下。跨出大門,恰好碰見主人。那賊情急智生,便將畫卷儿一揚,問道,“影像,要買吧?”主人自然大怒,罵了一聲走進去。賊于是從容溜之乎也。那位安南阮某与此賊可謂异曲同工。大宮里,同時還有一個裝飾藝術的“沙龍”,陳列的是家具,燈,織物,建筑模型等等,大都是立体派的作風。立体派本是現代藝術的一派,意大利最盛。影響大极了,建筑,家具,布匹,織物,器皿,汽車,公路,廣告,書籍裝訂,都有立体派的份儿。平靜,干脆,是古典的精神,也是這時代重理智的表現。在這個“沙龍”里看,現代的屋子內外都儼然是些几何的圖案,和從前華麗的藻飾全异。還有一個“沙龍”,專陳列幽默畫。畫下多有說明。各畫或描摹世態,或用大小文野等對照法,以傳出那幽默的情味。有一幅題為《長褂子》,畫的是夜宴前后客室中的景子:女客全穿短褂子,只有一人穿長的,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她那長出來的一截儿。她正在和一個男客談話,似乎不留意。看她的或偏著身子,或偏著頭,或操著手,或用手托著腮(表示惊訝),倚在丈夫的肩上,或打著看戲用的放大鏡子,都是一副尷尬面孔。穿長褂子的女客在左首,左首共三個人;中央一對夫婦,右首三個女人,疏密向背都恰好;還點綴著些不在這一群里的客人。畫也有不幽默的,也有太惡劣的;本來是幽默并不容易。 
  巴黎的墳場,東頭以倍雷拉謝斯(Pere Lachaise)為最大,占地七百二十畝,有二里多長。中間名人的墳頗多,可是道路縱橫,找起來真費勁儿。阿培拉德与哀綠綺思兩墳并列,上有亭子蓋著;這是重修過的。王爾德的墳本葬在別處;死后九年,也遷到此場。墳上雕著個大飛人,昂著頭,直著腳,長翅膀,像是合埃及的“獅人”与亞述的翅儿牛而為一,雄偉飛動,与王爾德并不很稱。這是英國當代大雕刻家愛勃司坦(Epstein)的巨作;錢是一位傾慕王爾德的無名太太捐的。場中有巴什羅米(Bartholome)雕的一座紀念碑,題為《致死者》。碑分上下兩層,上層中間是死門,進去的兩個人倒也行無所事的;兩側向門走的人群卻牽牽拉拉,哭哭啼啼,跌跌倒倒,不得開交似的。下層像是生者的哀傷。此外北頭的蒙馬特,南頭的蒙巴那斯兩墳場也算大。茶花女埋在蒙馬特場,題曰一八二四年正月十五日生,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卒。小仲馬,海涅也在那儿。蒙巴那斯場有圣白孚,莫泊桑,鮑特萊爾等;鮑特萊爾的墳与紀念碑不在一處,碑上坐著一個悲傷的女人的石像。 
  巴黎的夜也是老牌子。單說六個地方。非洲飯店帶澡堂子,可以洗蒸气澡,听黑人濃烈的音樂;店員都穿著埃及式的衣服。三藩咖啡看“爵士舞”,小小的場子上一對對男女跟著那繁聲促節直扭腰儿。最警動的是那小圓木筒儿,里面像裝著豆子之類。不時地緊搖一陣子。圓屋听唱法國的古歌;一扇門背后的牆上油畫著蹲著在小便的女人。紅磨坊門前一架小紅風車,用電燈做了輪廓線;里面看小戲与女人跳舞。這在蒙巴特區。蒙馬特是流浪人的區域。十九世紀畫家住在這一帶的不少,畫紅磨坊的常有。塔巴林看女人跳舞,不穿衣服,意在顯出好看的身子。里多在仙街,最大。看變戲法,听威尼斯夜曲。里多島本是威尼斯娛樂的地方。這儿的里多特意砌了一個池子,也有一支“剛朵拉”,夜曲是男女對唱,不過意味到底有點儿兩樣。 
  巴黎的野色在波隆尼林与圣克羅園里才可看見。波隆尼林在西北角,恰好在塞因河河套中間,占地一万四千多畝,有公園,大路,小路,有兩個湖,一大一小,都是長的;大湖里有兩個洲,也是長的。要領略林子的好處,得閒閒地揀深僻的地儿走。圣克羅園還在西南,本有离宮,現在毀了,剩下些噴水和林子。林子里有兩條道儿很好。一條漸漸高上去,從樹里兩眼望不盡;一條窄而長,漏下一線天光;遠望路口,不知是云是水,茫茫一大片。但真有野味的還得數楓丹白露的林子。楓丹白露在巴黎東南,一點半鐘的火車。這座林子有二十七万畝,周圍一百九十里。坐著小馬車在里面走,幽靜如遠古的時代。太陽光將樹葉子照得透明,卻只一圈儿一點儿地洒到地上。路兩旁的樹有時候太茂盛了,枝葉交錯成一座拱門,低低的;遠看去好像拱門那面另有一界。林子里下大雨,那一片沙沙沙沙的聲音,像潮水,會把你心上的東西沖洗個干淨。林中有好几處山峽,可以試腰腳,看野花野草,看旁逸斜出,稀奇古怪的石頭,像枯骨,像刺蝟。亞勃雷孟峽就是其一,地方大,石頭多,又是忽高忽低,走起來好。 
  楓丹白露宮建于十六世紀,后經重修。拿破侖一八一四年臨去愛而巴島的時候,在此告別他的諸將。這座宮与法國歷史關系甚多。宮房外觀不美,里面卻精致,家具等等也考究。就中侍從武官室与亨利第二廳最好看。前者的地板用嵌花的條子板;小小的一間屋,共用九百條之多。复壁板上也雕繪著繁細的花飾,爐壁上也滿是花儿,挂燈也像花正開著。后者是一間長廳,其大少有。地板用了二万六千塊,一色,嵌成規規矩矩的几何圖案,光可照人。廳中間兩行圓拱門。門柱下截鑲复壁板,上截鑲油畫;楣上也畫得滿滿的。天花板极意雕飾,金光耀眼。宮外有園子,池子,但赶不上凡爾賽宮的。 
  凡爾賽宮在巴黎西南,算是近郊。原是路易十三的獵宮,路易十四覺得這個地方好,便大加修飾。路易十四是所謂“上帝的代表”,凡爾賽宮便是他的廟宇。那時法國貴人多一半住在宮里,伺候王上。他的侍從共一万四千人;五百人伺候他吃飯,一百個貴人伺候他起床,更多的貴人伺候他睡覺。那時法國藝術大盛,一切都成為御用的,集中在凡爾賽和巴黎兩處。凡爾賽宮里裝飾力求富麗奇巧,用錢無數。如金漆彩畫的天花板,木刻,華美的家具,花飾,貝殼与多用錯綜交會的曲線紋等,用意全在教來客惊奇:這便是所謂“羅科科式”(Rococo)。宮中有鏡廳,十七個大窗戶,正對著十七面同樣大小的鏡子;廳長二百四十英尺,寬三十英尺,高四十二英尺。拱頂上和牆上畫著路易十四打胜德國,荷蘭,西班牙的情形,畫著他是諸國的領袖,畫著他是藝術与科學的廣大教主。近十几年來成為世界禍根的那和約便是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八那一天在這座廳里簽的字。宮旁一座大園子,也是路易十四手里布置起來的。看不到頭的兩行樹,有万千的气象。有湖,有花園,有噴水。花園一畦一個花樣,小松樹一律修剪成圓錐形,集法國式花園之大成。噴水大約有四十多處,或銅雕,或石雕,處處都別出心裁,也是集大成。每年五月到九月,每月第一星期日,和別的節日,都有大水法。從下午四點起,到處銀花飛舞,霧气沾人,襯著那齊斬斬的樹,軟茸茸的草,覺得立著看,走著看,不拘怎么看總成。海龍王噴水池,規模特別大;得等五點半鐘大水法停后,讓它單獨來二十分鐘。有時晚上大放花炮,就在這里。各色的電彩照耀著一道道噴水。花炮在噴水之間放上去,也是一道道的;同時放許多,便氤氳起一團霧。這時候電光換彩,紅的忽然變藍的,藍的忽然變白的,真真是一眨眼。 
  盧梭園在愛爾莽濃鎮(Ermenonville),巴黎的東北;要坐一點鐘火車,走兩點鐘的路。這是道地鄉下,來的人不多。園子空曠得很,有种荒味。大樹,怒草,小湖,清風,和中國的郊野差不多,真自然得不可言。湖里有個白楊洲,种著一排白楊樹,盧梭墳就在那小洲上。日內瓦的盧梭洲在仿這個;可是上海式的街市旁來那么個洲子,總有些不倫不類。 
  一九三一年夏天,“殖民地博覽會”開在巴黎之東的万散園(Vincennes)里。那時每日人山人海。會中建筑都仿各地的式樣,充滿了异域的趣味。安南廟七塔參差,崢嶸肅穆,最為出色。這些都是用某种輕便材料造的,去年都拆了。各建筑中陳列著各處的出產,以及民俗。晚上人更多,來看燈光与噴水。每條路一种燈,都是立体派的圖樣。噴水有四五處,也是新圖樣;有一處叫“仙人球”噴水,就以仙人球做底樣,野拙得好玩儿。這些自然都用電彩。還有一處水橋,河兩岸各噴出十來道水,湊在一塊儿,恰好是一座弧形的橋,教人想著走上一個水晶的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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