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20, 2022

150歲的少年:鰻魚、等待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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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歲的少年:鰻魚、等待與時間

鰻魚每一次變態都長得不一樣,牠生命週期的每一階段都可以延展或濃縮,根據牠生活的環境住所。牠的老化似乎似乎與時間無關。鰻魚每一次變態都長得不一樣,牠生命週期的每一階段都可以延展或濃縮,根據牠生活的環境住所。牠的老化似乎似乎與時間無關。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有個童話故事是這樣的:從前從前,有一個小男孩抓到了一條鰻魚。男孩名叫山姆・尼爾森,那是1859年,他8歲。山姆・尼爾森將抓到的小鰻魚丟進他家農場的井裡,農場位於瑞典最南方斯堪尼省東南部的布蘭特維克。後來,那口井被用一片沉重的石蓋密封了。

那條鰻魚就這麼待了下來,獨自待在黑暗中,靠偶爾落入深井的昆蟲維生,切斷與世俗的連結,沒了大海、天空與星星,就連生存的意義也被剝奪了:回家的旅程,回到馬尾藻海,那能圓滿牠生命完整的海域。鰻魚一直沒死,外面的世界卻物換星移,鰻魚在19世紀末時依然活著,與牠同期的同類早已變得強壯閃亮,準備出發到馬尾藻海產卵死亡,山姆・尼爾森長大成年,最終他離世時,鰻魚依然還在,甚至經歷了山姆・尼爾森的孩子、孫子與曾孫的生與死。

鰻魚活了很久,聲名大噪。人們從世界各地不遠千里而來,低頭望向井底,期盼可一瞥牠的身影。牠成了與往昔年月活生生的連結。一條被剝奪生活的鰻魚竟然唬過了死神。也許牠原本就該永恆不朽?

被遺棄在井底下的鰻魚,究竟活了多久?

不過,稱之為童話故事既不正確,也不公平。布蘭特維克的那口井真有一條鰻魚,這點毋庸置疑。牠在那裡已經很長一段時間,看來也是事實。唯有與山姆・尼爾森相關的軼事難以舉證。布蘭特維克鰻魚究竟在井裡生活了多久,至今仍疑雲重重。

當然還是有人嘗試解答。2009年瑞典自然頻道節目《自然之中》,造訪了那座布蘭特維克農場。當時根據傳說,鰻魚已經150歲了,節目單位希望透過記錄牠的存在,多多少少排除牠的傳奇,讓牠走回現實世界。

那是瑞典自然頻道最戲劇化的時刻:電視團隊設法拉開龐大沉重的方形巨石,往下看進井裡,井深不超過5公尺,兩旁鋪砌石頭。當然,大家都沒看見那條鰻魚。他們裝了一個幫浦,將水井抽乾,仍然不見鰻魚蹤影。主持人馬丁・埃姆泰尼斯爬下井底,在溼滑石縫間搜索,什麼也找不到。

大夥正準備將石蓋放回去時,突然瞄見混濁水底有點動靜;埃姆泰尼斯又下去檢查了一次。

那條鰻魚,神秘的布蘭特維克鰻魚,終於讓這群人給拉出水面,牠可著實是條奇特生物。牠很小(50多公分),身形單薄,體色蒼白,但眼珠卻異常地大。儘管其身體部位已經萎縮,以適應在狹窄水井的生活,但牠的雙眼卻比普通鰻魚大了好幾倍——彷彿想彌補自己看不見的光線。在水井旁草地蜿蜒滑行的牠猶如異星訪客,這是一個唯有黑暗與孤獨相伴的悲慘生物,外型怪異奇特的牠,如今卻被拉到光裡,準備進入凡間。

「布蘭特維克鰻魚的傳奇有可能是真的,」埃姆泰尼斯事後評論。或許牠真有150歲。100多年來,牠住在如此惡劣的環境,電視團隊認為擾動鰻魚會對牠帶來過度壓力,恐怕會加快牠見死神的速度,因此測量檢查鰻魚後,他們將牠放回井裡,回到黑暗,讓牠就這麼挺過歲歲年年。

布蘭特維克鰻魚又活了幾年,最終才屈服於生命的循環。2014年8月,井主發現牠死了。牠的遺骸被運到斯德哥爾摩的淡水實驗室,人們希望可以利用牠內耳耳石的日周輪與年周輪,確定其年紀。可惜大家連耳石都沒找到;也許那細緻的晶體結構早在牠身體腐化時也就隨之消失。井底的沉積物也被挖出來篩選,同樣沒見到耳石。就算經歷滄桑,無法抵抗死神召喚,但鰻魚最終還是唬過人類了。

生命不如預期展開時,鰻魚甚至能無限期延緩死亡降臨

罔論布蘭特維克鰻魚的精彩傳奇是真是假,但鰻魚的壽命確實很長。目前世界紀錄最長壽的鰻魚,是1863年一名12歲男孩弗里茨.內茲勒在赫爾辛堡抓到的。當時鰻魚只有2歲,身形極薄,不超過30公分。牠才剛從馬尾藻海的長途旅行抵達,由玻璃鰻變成黃鰻,一路游晃到埃勒松德,沿著一條名為哈所巴肯的水道上溯,當時這條水路直直穿過赫爾辛堡中部的一處公園。鰻魚才溯游了幾百公尺,就讓弗里茨.內茲勒抓到了。他替鰻魚取名為「普特」,將牠放在他家小公寓的小水族箱。鰻魚老了,但體型沒有長大,一年年過去,鰻魚仍然處於幼年狀態,修長細薄,只有30多公分長。

普特大約20歲時,弗里茨.內茨勒的父親弗里茨醫生(父子同名)過世了。有一段時間,鰻魚和主人分開,普特在赫爾辛堡不斷更換主人與住所,牠可能也在隆德住了一段時間。

1899年牠快40歲時,回到了小弗里茨.內茨勒身邊,此時小弗里茨也跟父親一樣成為醫生。普特的體型依舊很薄,只有30多公分長,在黑暗公寓的小水族箱過了這麼多年後,牠的雙眼大得不成比例,就像那條布蘭特維克鰻魚。據說,普特懂得吃弗里茨手裡的食物。有時是肉,有時是魚;牠最喜歡小牛肝切塊了。

最終,普特鰻魚比抓到牠的人還長壽。1929年小弗里茨.內茨勒去世時,牠也快70歲了,幾年後牠與另一家人同住,後來終於被捐給赫爾辛堡博物館。那是1939年,1948年時,了不起的88歲普特鰻魚終於壽終正寢。

普特被製成標本,存放在博物館的儲藏室。根據其目錄內容:「普特鰻魚存放在有蓋子的水族箱,內有液體與岩石。」水族箱60公分長,製成標本的普特則不到30公分。

就這樣,普特鰻魚可能活了近90年,但從人類的角度而言,牠仍是一個青少年。因為就跟布蘭特維克鰻魚一樣,普特不只是一條體型不大的鰻魚;牠一直沒有經歷最後一個成為性成熟銀鰻的變態階段。因此,另一個鰻之謎再度浮現:鰻魚如何啟動自己的轉換?鰻魚怎麼知道生命何時結束,而馬尾藻海何時開始呼喚牠們?是什麼樣的聲音,讓牠感覺自己該出發了?

一切不可能只是隨機發生,顯然不管鰻魚活多久,都可以暫停自己的衰老進程。一旦情勢需要,最後一個變態階段就會無限期推遲。假使鰻魚不能自在地朝馬尾藻海出發,牠就不會經歷最後的變態,不會變成銀鰻,也不會性成熟。牠耐心等待,幾十年也好,直到時機出現,或自己毫無體力。生命最後不如預期展開時,鰻魚有本事暫停一切,甚至無限期延緩死亡的降臨。

生命最後不如預期展開時,鰻魚有本事暫停一切,甚至無限期延緩死亡的降臨。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假使真有永生,唯有走進大海才能找到

1980年代,愛爾蘭一項科學研究捕撈了大批性成熟的銀鰻,發現鰻魚的年紀差異極大──牠們都正在前往馬尾藻海的路上,都處於生命的最後階段──最小的只有8歲,最大的57歲。但牠們的發育階段相似,所以等於年紀相仿,可是年紀最大的鰻魚活過的年月,卻整整是最年輕鰻魚的7倍。

此時我們就得自問:這樣的生物又是如何看待時間?

對於人類來說,時間更迭不可避免地與衰老過程有關,老化過程遵循一個可預測的時間弧線。技術上而言,人類沒有變態;我們的內在與外表都會產生變化,但看來差異不大,當然整體的健康或許因人而異;也可能生病或受傷,但普遍而言,我們大致知道何年何月自己會經歷哪種新階段;人類的生物時鐘並不特別有彈性;我們總是清楚自己何時算是青春歲月,幾歲開始會出現老化症狀。

相反地,鰻魚每一次變態都長得不一樣,牠生命週期的每一階段都可以延展或濃縮,根據牠生活的環境住所。牠的老化似乎似乎與時間無關。

像鰻魚這種生物會將時間視為過程,或者比較像一種狀態?簡言之,牠測量時間的方式與我們不一樣嗎?也許,是所謂的海洋時間?

瑞秋.卡森宣稱,在海底深處,也就是鰻魚產卵死亡的地方,時間推移的方式跟我們知道的不同。在海底,時間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它的用處,與現實經驗毫無關聯。海底的常規時間並不存在。那裡沒有白天,沒有黑夜,不見四季;萬物都有自己的節奏。瑞秋.卡森的《海風下》中提到馬尾藻海下方的迷宮深淵,「變化來得緩慢,年歲的流逝沒有意義,任何事物都不見輕重緩急。」她的《大藍海洋》則提到,在映照夜空繁星的遼闊海洋航行,遠眺地平線,時間與空間彷彿都是無限:「而後,彷彿未曾登上陸地,他只知道一個真相,他的世界是水世界,這行星由覆蓋它的海洋支配,陸地不過是短暫入侵海平面罷了。」

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發現最古老的生物都來自大海。2006年冰島外海撈上一隻叫做「明」的北極蛤,年紀至少507歲。圖片來源:Wikipedia

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發現最古老的生物都來自大海。2006年冰島外海撈上一隻叫做「明」的北極蛤,年紀至少507歲,科學家估計牠大約在1499年出生,當時哥倫布才抵達北美洲沒幾年,時值約莫是中國明朝。要不是因為科學家為了詳細確定其年紀,意外殺死了牠,誰知道這隻蛤還能活多久?在中國東方的太平洋上,有一種叫做「玻璃海綿」的有機體,顯然有本事活上1萬1千多年。在海底,地球自轉與太陽起落沒有意義,生物衰老也似乎遵循不同的規律。假使真有永恆或近乎永恆的生命存在,唯有走進大海才能找到。

在中國東方的太平洋上,有一種叫做「玻璃海綿」的有機體,顯然有本事活上1萬1千多年。圖片來源:Wikipedia

當自身使命無法完成,永生或許成為詛咒

鰻魚或許不會長生不老,但幾乎也算是了,如果我們讓自己稍微將牠們擬人化,我們必須自問,牠們的時間這麼多,究竟是怎麼打發的?大多數人會說,無聊度日最糟糕了。鎮日無所事事,漫無目的等待,令人難以忍受,時間感覺無所不在,滯悶難受。整整150年只能待在黑暗井底,孤獨寂寥,所有的感官感受都被剝奪,光想像就讓人不寒而慄。一旦無事可做,也沒有其他體驗足以讓我們忽略時間,時間便會搖身成為令人無法忍受的怪物。

我想像獨自處於黑暗150年之久,這就像陷入無盡的失眠夜,分分秒秒不斷累積,又像在玩怎麼樣都拼不完的拼圖,這只會讓人徹底失去耐心,意識時間流逝,卻又無法讓它加快速度。

對鰻魚而言,其實不太一樣。動物對乏味的感受或許與人類不同。動物沒有具體的時間概念,不懂分秒年月,以至於一輩子。也許無趣不會讓鰻魚失去耐性。

但另有一種不耐或許是人與鰻魚共有的──被迫忍受毫無成就的感受──計劃被終止的不耐。

我就是這麼想布蘭特維克鰻魚的,即使牠活到150歲,無論牠能推遲死亡多久,卻再也沒有時間完成自己注定的旅程,圓滿自己存在的意義。牠克服了所有的障礙,壽命超越身旁所有的生物,捱過漫長無望的生命週期──從出生到死亡──整整一個半世紀。但即便如此,牠卻再也沒有回到家鄉馬尾藻海,環境使然,讓牠必須困在無止盡的等待裡。

於是我們學到,時間是不可靠的夥伴,不管分秒過得多麼慢,生命仍然可以在一眨眼間告終:我們生來就有家,有傳承,我們盡一切可能讓自己從這個命運中解放,也許我們會成功,但很快地,我們會意識其實自己別無選擇,只能回到源頭,假使回不去,生命就不是真正的完整,就這樣,在那突如其來的頓悟中,我們感覺到自己終生就猶如活在漆黑不見天日的井底,對自己是誰渾然不覺,然後有一天,我們發現,一切都已經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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