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02, 2023

野鰻.人

野鰻.人 /許震唐

 https://www.twreporter.org/a/photo-wild-eel-catchers-at-the-zhuoshui-river


「安仔(王翔安)伊老爸足好幹,囡仔拄好滿18歲就放伊家己一人,在這片海底捙拚,」林志遠搭著安仔的肩膀說。

18歲安仔已經在這裡抓鰻魚苗有3個冬季,林志遠是安仔的海友,在海上亦情同父子,闖蕩這片海域已經10多年。

「每年冬至開始,濁水溪這片溪口就有鰻仔,這裡有鰻仔栽我看超過規甲子,按我細漢到這馬56歲,你想凊彩嘛有60年。」

林志遠一如海上男兒飄撇地說著,似乎暗示我討海沒有十幾、二十年都稱不上資深漁夫,更何況王翔安僅是18歲,帶著稚嫩臉龐遠從十幾公里外的住家來這裡討生活的「嫩咖」。

「你毋通看安仔無點,歐兜麥騎下海不要說鰻仔,若是在烏魚季節時隨便一抓,也比超商打工時薪好。」

林志遠豪氣地說著,一旁的王翔安面對前輩的讚美,僅能很靦腆的微笑做為回應。「好是好!嘛是足危險!拼命捏!」安靜的王翔安終於說話了。

鰻仔從何來?千古身世之謎

許震唐、野鰻人
(攝影/許震唐)
許震唐、野鰻人
許金福跪坐海床上捕網,這是漁夫基本技能,不懂得這些針線是做不了漁夫的。(攝影/許震唐)
許震唐、野鰻人
林志遠於夜間收鰻苗定置網,除了網到鰻苗,也網住了一堆垃圾。(攝影/許震唐)
「老實說我抓鰻仔栽將近一輩子,還真的不知道鰻仔怎樣來的,鰻仔真厲害從海底來,可以在淡水的泥灘地生存,真正是鹹水來汫水去。我知道按怎看天氣、報頭,什麼時陣鰻仔栽,什麼時陣撈什麼魚,至於鰻仔栽怎樣來到濁水溪口,阿災!尚重要是撈鰻要骨力才有,」林志遠說。

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認為鰻魚的初始來自於泥漿,這是他的實證研究當中,給了後代的人們這樣「明確」的答案。的確濁水溪流域滋養台灣大半,具有特色的黑泥也獨冠全台。但如何了解濁水溪口獨特的海洋生活,不論是做了一輩子、或新進的捕鰻人,還是要去理解濁水溪溪口鰻魚的身世與繁衍,這兩者同時顯現於黑泥之外的當代溪口海域的生態與環境。

而在泥漿說之後,心理學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研究過眾多的鰻魚,在找其性別與繁殖樣態未遂之後,進而研究人類的心理而大成,這或許可以說是拜鰻魚之賜。同樣的,在溪口成天與泥漿打滾的漁人,也需「拜鰻魚之賜」過一個豐富的好年冬,這對溪口討海維生的漁人,則是肯定的一件事。

「鰻仔沒定定有,海底穡頭愛定定做」

許震唐、野鰻人
許文洲與兒子將捕獲的鰻苗,小心翼翼地倒入胸前鰻罐內,這一潮的收鰻總算有了兩人的工資。(攝影/許震唐)

鰻魚是夜行性動物,白天深潛於海坪的底部,或是直接鑽於泥沙中,天氣愈好的白天愈是沒有鰻魚。王翔安笑著說:「夜間當捕鰻人,白天要當清潔隊員,去倒掉網中的垃圾,否則漁網會堆積過多的海洋廢棄物,垃圾受海浪推拉會把漁網扯破、弄斷竹製或扯彎鋼製的網柱。」

濁水溪出海口早年的捕鰻苗,採用傳統的叉手網,利用即將滿潮的時間於夜間作業。溪流匯海之處的海坪深淺不一,若鰻量大又加上漲潮作業,漁人往往會為了老天爺歲末年終的大紅包賭上了生命。近年隨著漁人年事漸長、經濟條件比早年好、鰻量下降加上安全顧慮,均採用固定式的待袋網進行捕撈。

固定式的待袋網提供較佳的安全性,彈性大可加大網列正面提升鰻獲量,但相對的,也墊高了捕撈鰻苗的成本,更由於是定置的關係,網到的垃圾遠高於漁獲,因此得利用退潮時、尚未漲潮前,進行網具整理、補網、弓線調整、緊束固定,好整以暇地等待下一個海潮。

這天漁人許金福跪坐在海床上,手裡補著被火山浮石撐破的網具,嘴裡叨念著:「鰻仔沒定定有,海底穡頭愛定定做,抓不到鰻仔,抓到一堆穡頭。」火山浮石壓死了鰻苗,也撐破了他的網具,年近70歲的他顯得如此無奈。

潮來、潮去之間,有無《勞基法》最低時薪?

許震唐、野鰻人
王翔安有為數不少的待袋網,把所有的漁網都檢查一回要花掉近兩個鐘頭。(攝影/許震唐)
許震唐、野鰻人
王翔安的置網點較遠,只能藉由機車向潮汐搶一點時間。(攝影/許震唐)
許震唐、野鰻人
(攝影/許震唐 )

許金福在溪口捕撈鰻苗超過半個世紀,對這片溪口地型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他主要以漲潮的捕撈方式進行作業,基於安全之故,他在網具的旁邊,錨錠了一部動力膠筏,膠筏除了是緊急浮具,也是小型的網具或漁事工具暫時置放的小倉庫。

「抓南流一般會好過抓退水,南流海水會把鰻仔帶進來,鰻仔收成會比較好一些,所以我就抓南流,但是南流卡,一邊檢查漁網倒鰻仔,一邊海水是一直來、一直深,所以要足注意,不細膩會乎海龍王請轉去,」許金福邊縫漁網邊說。

濁水溪河口的扇形淺灘區,相較台灣西岸其他河口區來得大,地形不像南部河口漁港,漁船、蚵船的擾動、限制較多,更比東部的線性平坦。雖然因為黑潮的關係,台灣鰻魚捕獲量仍以東部宜蘭居多,但濁水溪的地理條件似乎更有利於漁人從事捕鰻的漁事活動。

捕撈鰻魚可分漲潮與退潮方式,主要是看捕撈鰻魚的待袋網置放方向而定──待袋網底部的網袋靠陸地一側(置東)網口向海(朝西)屬於漲潮方式,反之則是退潮。河口扇形區置放著為數可觀的待袋網,W字形的網具在海中煞是壯觀。

「我跟致遠叔都是抓退水的,我的魚網在河道中間靠近湧腳的位置,距離岸上遠,所以騎機車往返,才能在漲潮前上陸;致遠叔的網子離岸上更遠,距離湧腳更近,所以要再多個幾分鐘時間。你不要以為好像不遠,海裡泥灘騎車有點難、不好騎,車快沒用、輪子要能往前轉才行,車陷入泥灘倒車常有的事,我們海上騎機車很厲害、很帥吧!」

稚嫩的王翔安提到海上騎機車,洋溢著年輕人追求飆風的神采,比起路上滿街騎著仿賽車呼嘯而過的年輕人,王翔安似乎更穩重、成熟了一些,至少海上騎車的這件事是這樣。

「叔叔,這裡有幾條魚要不要帶回去給家人用,今天來倒垃圾沒有鰻魚,而且雙潮都在白天,」王翔安說。

分享這件事,是漁人的天性。「你帶回去賣啦!這樣才有抵過《勞基法》最低時薪的規定。」

「賣不了多少!媽媽吃素不殺生,海上的事我父親通通交給我處理,」想到《勞基法》最低時薪,王翔安笑著把魚放在魚籃,結束今天倒垃圾工作。在沒有捕到或鰻魚少的雙潮日,他至少可以貼補油錢符合時薪。

海事的功夫、鋩角與潛規則

許震唐、野鰻人
(攝影/許震唐)

遍布在廣闊溪口的待袋網,並非是你想放哪裡就放哪裡,必須遵守海洋中的潛規則。不論新手或資深的漁人都需要懂這個道理,不能說新手就可以通融原諒,也沒有資深漁人的倚老賣老。

一般而言,魚網的置放除了需要觀察海溝地形、海水的流向之外,最重要的是需觀察既有魚網的方向,後到者不能將網置放於既有魚網的網前,俗稱「閘網」,此舉違反了「海洋討生活是公平的」潛規則,閘網的魚網通常就會被「開網」,至於要相隔多遠,300至500公尺是要的。

海洋討生活是公平的,有些人遠離魚網群聚熱區,反而收穫更多,但相對的你要付出更多的距離、承擔多一點的海潮或海事風險。海洋雖然是公平的,但你也可以發現,差不多位置的熱區有些人的鰻獲好,有些人鰻獲差,這是職人的功夫、鋩角,如同釣客綁釣鉤方式、餌料配方,或是漁船捕魚的下網時機與位置等等,多半不外談。

海洋謀生技能不外談,但海上作業的互助與支援,卻彼此相互相依,這是海洋中人性與人道精神的潛規則。

溪口一角與海洋環境的鏈結

許震唐、野鰻人
出海捕撈鰻苗前,許文洲向大海撒紙錢以祈求海事順利,這樣的信仰是台灣討海人對海的一種敬意。(攝影/許震唐)
許震唐、野鰻人
(攝影/許震唐)
許震唐、野鰻人
洪允居的定置網不少都被浮石擠壓導致袋網斷線,眼看鰻季即將結束,索性也就不補了,他笑稱,看著夕陽補漁網也是浪漫。(攝影/許震唐)

許文洲與許金福一樣,魚網於近岸海溝較深的位置,一下海走一段路就到魚網處,可說是溪口熱區的好位置──除了代表資深漁人的位置,其捕撈的海權多半也是由上一輩的人所傳承下來的世襲象徵,除非自己放棄,原則不會有其他漁人爭搶。

「海那麼大、好位置不代表就能抓的比較多,只乎我減走幾步路而已,你看這水深嘛無效,岸腳火山浮石顛倒濟,鰻仔死了了,實在是有夠歹,」許文洲難掩失落。
乾潮前,許文洲帶著兒子一同進行收鰻仔的作業,處理火山浮石,順便整理被海浪、強風打鬆的網具,調整網柱緊束弓線,「今日的作業會跨到夜間,夜間作業兩個人比較容易照顧到海上安全,只要夜間作業我們會一起來,」許文洲兒子說。

兩人的作業降低了漁人在海上拼搏的不預期風險,然而自然環境生成的不預期事件,並非是靠老天爺吃飯的漁人所能避免,只能承擔。

正值青壯年、戴著眼鏡洪允居則說:「我也一樣滿滿的石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鰻量少不打緊,突如其來的石頭根本打亂了這一整季的作業。抱怨也沒用,因為海洋它也曾給你很好的時候過啊!海浪有高有低,你不能每次期待它都給你好康的,又不是天天過年。」這是漁人的韌性。

2021年8月日本小笠原諸島的海底火山噴發,火山浮石不遠千里飄洋過海,花了4個月的時間來到了台灣海峽一隅的濁水溪落腳。這是海洋環境的鏈結,即便是海洋邊陲中的濁水溪口,我們也無法忽視它在海洋中的位置與牽連。這樣的牽連不正也是鰻魚尋訪台灣的路徑。

驚蟄響、南風來,捕鰻人暫時走下舞台

許震唐、野鰻人
林志遠說:「討海人沒有白天 、黑夜,只有潮汐與天候」,他說勤勞向來就會有不錯的收成,有時兩個兒子也會下海幫忙 。(攝影/許震唐 )

2022年2月底四波冷氣團與寒流影響,加上連續幾天7至9級、陣風10級的東北季風,濁水溪口的捕鰻網遭到強風摧毀泰半,再加上火山浮石的影響,鰻苗捕獲不若以往。往年2月28日後就禁止捕撈,今年農委會修正公告「鰻苗捕撈漁期管制規定」給予放寬至3月20日

「延長的天數影響不大,收入增加有限,因為驚蟄一過南風就來了,這些破掉的網子不修了,可以用的就用到3月20日,這一季就結束了,」洪允居說。

南風一到,萬物溫暖富有希望,沒有被漁人捕獲上岸的野鰻,濁水溪口也許就是牠們安居落戶成長的地方,安土熟成後終得離開這生存的濁水溪,降海洄游到那遠在幾千公里外的馬里亞納海域繁殖,然後結束牠溪口成長的一生。

至於亞里斯多德與佛洛伊德,對於鰻魚研究的未竟其功,溪口的漁人也許不清楚。正如同林志遠所說,用盡一生打拼捕鰻魚,他們也不知道鰻魚怎麼來的。但他們清楚當走上溪口的階梯後,溪口海洋的這一切就是他們的舞台。

許震唐、野鰻人
(攝影/許震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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