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演講:永遠站在雞蛋的一側
村上春樹 2009-2-27
各位晚上好,我今天作為一名小說家來到耶路撒冷的,也就是說一名職業謊言製造者。當然,並不是只有小說家才說謊的。政治家也說謊,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外交官和將軍有時也要說著他們自己的謊言,就如同二手車推銷員、劊子手以及建築師一樣。但是,小說家的謊言與其它人不一樣,因為沒有人會批評小說家,稱他們說謊不道德。實際上,小說家的謊言說得越大越好,編造謊言的能力越高明,他才更可能受到公眾和評論家的認可和好評。這是為什麼呢?
我的答案是:通過更有技巧地說謊——也就是說,創作看起來似乎是真實的小說——小說家才能夠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才能讓新的陽光撒到這片新的土地上。在多數情況下,幾乎不可能以其原始形式掌握真相,也不可能準確地闡述真相。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將真相從眾多掩蓋之中拉出來,將它放到一個虛幻的地方,再用一種虛幻的形式將它替代。但是要想做到這一點,我們首先要清楚真實的謊言在我們心中,就在我們自己的心中。這是要想編造完美謊言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資質。但今天,我並不想說謊。我會盡可能地做到誠實。這也是一年當中我不說謊的為數不多的幾天之一,今天碰巧就是其中之一。讓我來告訴你們真相。在日本有許多人建議我不要來這裡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甚至有些人警告我,如果我要堅持來的話,他們就會掀起抵制閱讀我的小說的活動。當然,原因是加薩的戰爭正如火如荼。據聯合國報導,已經有一千多人在已封鎖的加薩城失去了他們的生命,許多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孩子和老人。
在接到這個獲獎通知後我不斷地問自己,是否要在這樣一個特殊時刻來耶路撒冷,接受這樣的文學獎是否是現在該做的事情,這樣做是否會讓人產生一種印象,說我支持衝突中的其中一方,說我支持選擇向世界展示其龐大軍事力量的國家的政策呢。當然我也不希望看到我的書遭到抵制。但最後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我還是決定來到耶路撒冷。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原因之一就是有太多的人不想讓我來這裡。可能與許多其它小說家一樣,我總是要做人們反對我做的事情。如果人們對我說——並且特別是如果他們警告我——“不要去那裡”、“不要這樣做”,我就偏偏要去那裡,偏偏要這樣做。你可能會說,這就是小說家的性格。小說家是另類。如果他們沒有親眼所見、沒有親手觸摸,他們是不會真正相信任何事情的。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我選擇來這裡,而不是逃避。我選擇親自來看一看,而不是迥避,我選擇在這裡向大家說幾句,而不是沉默。
請允許我在這裡向你們傳遞一條信息,是一個非常私人的信息。在我寫小說時我總是在心裡牢記,但我從來都不會把它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我是把它刻在了心靈的牆上,這條信息是這樣的:“在一座高大堅實的牆和與之相撞的雞蛋之間,我永遠都站在雞蛋的一側”。是的,無論牆是多麼的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都站在雞蛋的一側。其它人可能會判斷誰是誰非,也許時間或歷史會來判斷。但是,如果一個小說家無論因何種原因站在牆的一側來創造,那麼他的作品的價值何在呢?
這個比喻是什麼意思呢,在有些時候,非常簡單明瞭。轟炸機、坦克、火箭以及白磷彈就是那堵高牆,雞蛋是被這些武器毀滅、燒傷並擊斃的手無寸鐵的百姓。這就是這個比喻的其中一層含義。
但是,並不僅僅是這些。它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我們來這樣考慮一下,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是一個雞蛋。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存在於一個脆弱外殼中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靈魂。我也一樣,對你們中的每一個人也一樣。並且,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也面臨著一堵高大堅實的牆。這個牆有一個名字:那就是“體制”。這個體制本來是要保護我們
的,但是有時候它會呈現出它自己的一面,然後就開使殘殺我們,並使我們去殘殺他人——冷酷、有效、系統地殘殺。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要給予每一個靈魂以尊嚴,並且讓他們接受陽光的沐浴。情節的目的聽起來是一種警報,是對體制進行光芒的培訓,阻止它將我們的靈魂纏結在它的圈套中,防止踐踏我們的靈魂。我忠實地相信,小說家的職責就是通過創作故事——關於生死、關於愛情、讓人哭泣和顫慄以及讓人大笑不已的故事,讓人們意識到每一個靈魂的唯一性。這就是我不停創作的原因,日復一日,以十分嚴肅的態度創作小說。我的父親是在去年去世的,享年90歲。他是一名退休教師,是一名兼職佛教高僧。他從京都的研究生院畢業後,應徵入伍,被派到中國打仗。作為一個戰後出生的孩子,我每天早晨在早飯前,總是看到他的在我家的小佛教祭壇前非常虔誠地長時間地祈禱。有一次我就問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就告訴我說,他是在為戰爭中死去的人們祈禱。他說,他為所有死去的
人祈禱,無論是同盟還是敵人。當我看著他跪在祭壇前的背影時,我似乎感受到了縈繞在他周圍的死亡的陰影。我的父親去世了,帶著他的記憶,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的記憶。但是環繞在他周圍的那些死亡卻留在了我自己的記憶中。這是我從他那裡學習到東
西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今天我只希望向你們傳達一個信息。我們都是人類,是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的個體的人,我們都是脆弱的雞蛋,要面臨被稱作“體制”的堅實的牆。從外表來看,我們根本就沒有贏的希望。這堵牆太高、太堅實——並且太冷酷了。如果我們有一點戰勝它的希望,那就是來源於我們對我們自己以及他人靈魂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念,來源於我們對將靈魂聯合起
來可獲得溫暖的信念。
花一點時間來考慮這些,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有形的生動的靈魂,而體制沒有。我們不能讓體制來剝削我們。我們不能讓體制現出它自己的一面。不是體制創造了我們,而是我們建立了體制。這就是我想要對你們說的。
非常感謝授予了我耶路撒冷文學獎。我也非常感謝世界各地有那麼多人看了我寫的書。我還要感謝以色列的讀者們。你們是我來到這裡的最主要原因。我希望我們能夠分享一些東西,一些有非常有意義的東西。我也非常高興今天有機會在這裡發言。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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