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哲嘉《捕鰻的人》──中年男人成長傷痕的生命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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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東北季風刮起的時節,幼年鰻魚苗便會從3千公里外的馬里亞納海溝漂流至河海交流處,台灣蘭陽溪出海口是其一,出生在深海的小鰻魚,準備溯溪迎向「轉大人」的艱難挑戰。降海孕生、逆流長成,鰻魚的生命歷程是科學界迄今難以全觀的謎。
紀錄片《捕鰻的人》鏡頭對準蘭陽溪口每年逐鰻而居的捕鰻人,在2021台北電影節拿下百萬首獎等3項大獎,也入圍58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導演許哲嘉在海邊搭帳進入捕鰻人生活,前後長達5年的拍攝,歷經被攝主角與自身生命亂流,停拍、卡關,最終砍掉重練,擊破原本議題導向與答案探索,拍出一部中年男人成長傷痕的生命之詩。
「親愛的主耶穌,現在我要去宜蘭,因為生活缺乏,我要去宜蘭工作,一路上請指引我明亮的方向,並且平安抵達,旅途中如果受到撒旦擾亂,請讓厄運遠離。這世界大海的食物,都是祢的,請允許我捕捉到我所需要的。阿們。」
捕鰻人噹噹騎著機車從台東成功出發前,總謙卑地先向他信仰的上帝禱告。天色未透光的清晨,出發,一路向北。鏡頭鳥瞰蜿蜒綿長的台9線,拉遠拉遠拉遠,直到公路汪洋似海,騎車的噹噹宛若他此行準備填飽荷包全力捕捉的小鰻苗,逆流而上,即將與大海展開暗夜搏鬥。這是他每年冬季的生活循環,既是一回蘊藏生機的壯遊啟程,也是一次迎向未知苦難的起點。
這一幕,是影片的結尾,其實也是開端。《捕鰻的人》呈現捕鰻者每年4個月游牧生活的完整周期。
但5年前,這並不是導演許哲嘉腦海裡的故事。
因為2012年偶然在報紙地方新聞看到東部原住民每年冬季會在蘭陽溪口逐鰻而居的報導,開啟了許哲嘉對捕鰻人生活面貌的好奇,開始田野後,發現這背後還牽動一個龐雜的原住民部落族群遷徒脈絡,勾喚他巨大的企圖。「原來我的想像中,要進行的是游牧民族如何在城巿建立家園的大論述,角色設定也都往那裡去想,開始接觸的對象是一名少見的女性捕鰻者。」許哲嘉2014年投身拍攝,很快找到了對焦的主角。
開始時主要拍攝對象是三鶯部落的原住民,結束捕鰻季的工作後,接續要處理三鶯迫遷的抗爭運動──比海洋潮湧更險峻複雜,是「外人」更難以涉入的場域。許哲嘉沒想到,和被攝主角數月來建立的互信與親密關係,只屬於另一個時空,被遺留在冬季的宜蘭海邊,「他們(被攝原住民)生命有太多波濤,不是我能全部理解,主角回到三鶯部落後,面對部落、家庭、親子間複雜關係,有很強的自我保護心防,我無法打開。拍攝一年多後,只能選擇尊重,停拍。」
「雖然影片停拍,但我仍在觀察海邊與可能角色;二來海邊只出現4個月的臨時聚落,是一個魔幻又真實的生活環境,在那裡我好像可以很純粹的觀察、放鬆、思考、呼吸。那是一種相對於其他環境更可以『活在當下』的純粹性。」
受傷的中年男子和意氣風發時,看見的東西不一樣。當下的許哲嘉對族群遷徒大敘事已無法駕馭,卻對不斷在生存中受創的靈魂如何獲得勇氣,變得敏銳。這次,他看見了60歲的「噹噹」和他的女友「舞賽」。
噹噹也是失婚的男子,曾經營木頭家具工廠卻因火災意外付之一炬、妻子離去後把3個小孩留給他,「但無論在兩性親密關係、工作形成的身心傷害,噹噹的天賦和宗教信仰,對於修補生命中破碎東西的能力極強,」在許哲嘉眼裡,噹噹透過上山下海的捕撈與山林海的相處,猶如具有靈性體質的自我療癒能力;單身許久後,6、7年前遇見小他15歲的舞賽,建立極為特殊的親密關係,舞賽情緒有時不太穩定,噹噹帶著舞賽接觸天主,有回兩人吵架,舞賽跑掉了,噹噹在電話裡哀求她回來,60歲的男子撒嬌似地向小女友說:「我還不懂事,妳就離開,讓我承擔那麼大⋯⋯」許哲嘉形容,「這種能力簡直如同藝術家。」
其實從他拍攝本片開始,噹噹和舞賽就在裡面,那時只是哲嘉鏡頭裡的群像之一。4年後,在對生命出現疑問的狀態底下,許哲嘉才從噹噹和舞賽身上,找到對「捕鰻人」新的感受和想像。
「當時的我,放眼自己周遭60歲的男人,活得快樂的真的非常少,我突然有感,想捕捉男人生存的樣貌,拍出他們心理欠缺的東西,以及受傷了如何修補。」
許哲嘉把自己議題先行的意念打消,把鏡頭更往後退讓、引導性更少。
許哲嘉本是積極熱情的人,過去雖只有替大愛電視台拍攝委託案的經驗,在紀錄片業內人脈和資歷並不深,對於《捕鰻的人》這部首部自己原創題材,眼光放得很遠。重新拍攝後,他主動爭取夢想合作對象參與,毛遂自薦請來早因《大同》等片揚名的剪輯師林欣民、及曾以《日曜日式散步者》獲台北電影節最佳聲音設計獎的法籍聲音藝術工作者澎葉生(Yannick Dauby)加入,再加上攝影師出身的他掌鏡,三個沒有淵源的中年男子一拍即合,攝影、剪輯和聲音頻率一致,三人的個人技術獎全部都入圍了今年台北電影節,除了敘事的動人,《捕鰻的人》製作的「精緻度」,也是台灣紀錄片少見的出色。
林欣民接下後,第一個任務是要剪出向TAP提案的版本。因為提案的目的性較強、加上這個提案的主旨在彰顯「亞洲價值」,所以他剪的第一個版本,鎖定由鰻魚生態鏈來呈現。鰻魚的成長一路逆流而上、衝向苦難;他們還特別找到研究鰻魚洄游路徑的日本學者繪本加入素材,呈現由馬里亞納海溝誕生,進入黑潮,經由海河交會處溯溪成長。「但哲嘉原本的東西都是關於捕鰻人的生命歷程,把鰻的產業鏈和捕鰻人的生命意義要硬去對接、對應,變得十分刻版,」林欣民笑說,「第一個版本剪出來後,我們兩個都非常不滿意,哲嘉更是氣得要命,直叨念:『這麼多年拍攝的結果,怎會長成這個樣子。』」
再次對焦後,林欣民自己悶著頭重新剪,「其實合作過程中,充分了解拍攝時哲嘉自己的生命經歷,而他帶有魔幻寫實的自然影像紀錄,本來就有一條流動的話語,我沒有再和他討論,決定順著那個線路去,傳達感受性而非條理性,不必要太清晰的『因為⋯⋯所以』、不必去探究『WHY?』、打破方法論,不去說結果和道理。」第二版的版本,剪回影片拍攝當下人物的生命狀態裡去──
蘭陽溪口邊因鰻苗生機如淘金處,老手、生手齊聚。他們白天在漁具店裡,生手打量著老手如何挑選漁具;捕撈到鰻苗後,在小盤商裡爭取好價錢,探望各自的成果;夜裡則在帳裡飲酒聊天,醉話、笑話後,心碎的傷心話跟著脫口。
三個主要現場三條敘事線,影片裡多數人物不刻意提及姓名、字幕上也沒有特別說明身分,但影像一幕幕串起海邊一個個捕鰻人的生命故事:噹噹是老婆跑掉、獨立扶養3個孩子的單親爸;一名捕鰻新手泰國移工,7歲時父親走了,是個自幼沒有父親的孩子;開著餐車在冷凜寒風裡讓捕鰻人有熱呼呼吃食的老闆,最後說出一年一年來到海邊的心碎祕密──兒子也曾是捕鰻人,下海時被海沖走了,等了4天才被打撈上岸,「他好命,才先走,我來這裡,是陪陪他。」
捕鰻的人,一群失落的人、尋求救贖的人。
目前是長期和中國導演賈樟柯合作的法籍剪輯師馬修工作室夥伴的林欣民,經常參與中國和台灣兩地的影片製作,「我常在勸導演,不要『講得太多』,不要覺得觀眾是笨蛋不懂,其實觀眾多數是看得懂的,更何況,就算『歪掉』又如何?觀眾做出不同於創作者的解釋也很好,電影本來就不是給一個標準答案。」
《捕鰻的人》第二個版本出來,說得很少,刻畫更深。從台北電影節到金馬影展的播映,經常在觀眾票選中獲青睞,映後座談上,有人說詩意、有人說生猛,有人覺得殘酷、有人覺得溫暖,不同的感受都是迴響。
影片的「好看」,也來自它很「好聽」。澎葉生的聲音設計,讓整部影片乾淨、鮮活。
「紀錄片的聲音,通常很『爛』,因為紀實的當下都先拍了再說,收音的事顧不到,常常是麥克風和衣服磨擦的聲音、人在講話時收音位置又不準。」移居台灣14年的澎葉生,採集和建立了大量自然聲音資料庫,當然,少不了有一雙挑剔的耳朵,他受不了「髒聲音」。
因為深愛海洋,接到《捕鰻的人》聲音設計的邀約後,立即答應。光是「海底的聲音」,澎葉生就認為一直以來都被粗糙的音效「誤導」了。他解釋,「很多影片都以潛水時氣瓶發出的『咕嚕咕嚕』聲來表達水中的聲音,但這個聲音是外來的,真正的海洋其實是很安靜的,只有蝦子和魚的聲音。不過替影片做聲音,完全用真實的聲音,對觀眾來說有可能太無厘頭,不能了解,」他形容聲音設計,「是要用抽象的聲音和真實的聲音去『煮』(調理)一下。」
影片裡有一段,噹噹下海打魚,潛入海底時,他的口白說著:
「小時候爸爸帶我去海邊,捕一大堆魚回來,爸爸對我說,我教的你會了,你絕對不會肚子餓,你是個男人。」
打魚,是「海洋之子」阿美族人父傳子的技能,這段影片交代了噹噹討海不僅僅是為了生計,還是阿美族人與自然環境相應相生的生存法則,更擔負著族群文化傳承的責任。
「哲嘉那時用了很陽春的GoPro攝影機拍攝水中的畫面,原本的聲音很『悶』。我從我的資料庫裡找出了槍蝦的聲音,調合一點音樂性,做出一種飄浮感,襯托影像的魔幻性,」澎葉生解釋,「以寫實基礎出發,加上外來的配樂,打破原本被曲解的『咕嚕咕嚕』海洋聲音的想像。」
但設計精細和美化的紀錄片,是否會影響紀實影片真實性的本質?澎葉生看法是,「紀錄片並不等同於寫實,雖然取材真實,但它在說一個故事,不只是單純傳遞一個訊息。剪接、聲音、調色和觀點,有一個邏輯性,就是一種『創作』,影像和聲音要符合影片的氣息和情感的呈現,提供觀眾想要感受到的東西。」
《捕鰻的人》打動他的,是拍出了那些細微的東西,「哲嘉離他們(捕鰻人)很近,但影片裡並沒有導演的聲音,沒有介入感,他不是透過自己的聲音去說這個故事,他的鏡頭退得很遠,但拍攝的時候,其實他的人就在影片裡面。」澎葉生喜歡這樣的說故事方式,符合他聲音設計風格的調性。他的藝術家太太蔡宛璇透露,「法國人(指澎葉生)毛很多,有時做委託案時常常會碎念,《捕鰻的人》是我聽他碎念最少的一個案子,做完後還滿興奮對我說:『我想,這部片,應該會得個什麼獎項吧。』」顯見他自己做得很沉醉。
林欣民形容,剪接和導演合作時就像「戀人關係」,從曖昧、試圖了解到磨擦,起了磨擦後可能就此分手、也可能在一起了,最重要就是頻率要對。許哲嘉、澎葉生、林欣民,看來是對上了、可以一起走下去的「戀人」。
澎葉生說,他心裡唯一在意的是,「影片太短了。」因為要符合TPA必須在台日韓公共電影台播放的規格,片長限在54分鐘。「觀眾會有身體感,耳朵是比視覺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感受,風景太短、場景音效會落差太大,聽覺的感受不能深入。」他認為若能有長版的影片,會給觀眾更完整的感受。林欣民也提到,哲嘉拍了4、5年,其實裡面的場景素材非常豐富,短版確實被迫捨去一些很棒的故事線。
製作最大的限制還是在經費,拿到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後,許哲嘉也有意再投入長版《捕鰻的人》的製作。他提到,54分鐘版本影片,基本上論述是已經扎下基礎,長版影片他想由噹噹述說的阿美母語故事來串接,更廣闊來呈現阿美族人特殊的族群傳統:噹噹不捕鰻時回到台東原鄉,在山、海裡面的生活、體驗、對父親記憶的追尋。透過故事、經驗的傳承與分享,讓個人重新找到被訴說、理解,給故事新的意義與發展。
因為阿美族是一個口語故事傳承的民族,許哲嘉之前已花了3、4個月翻譯影片中的阿美族語。「不只是阿美族語,其實有時原民說中文時的文法,也和我們不太一樣,上字幕時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做討論,如何表達他們真正的意思,」林欣民說。
宜蘭海邊捕鰻場,其實就是一個社會現實場:在地捕鰻人分配好海域空間,用巨大的固定漁網網鰻;以阿美族為主的游牧捕鰻者,每年只會捕撈4個月,搭起沒水沒電的臨時工寮,親身下海與大海對決捕撈。「這些平均50至70歲的原住民捕鰻者,勞動經驗完全貼合台灣勞動力發展變化,他們許多人年輕時做遠洋漁工、國家大建設時期上岸做版模工,靠著族群傳承的海性打漁撈鰻,這些非典型就業工作,同時帶來剝削、破碎的勞動生命經驗,」這些年和原民的相處,許哲嘉對於他們的自療能力,以及遇到社會不平時的反應,深感驚奇。
《捕鰻的人》有一幕,阿美族人騎車不小心擦撞到當地人,賠償1千元後,不料當地人撂人到工寮嗆聲。在現場的哲嘉用手機拍下這一幕,其實不僅在呈現捕鰻人求生之難,隨時可能遭無情海洋偷襲,現實社會的不平等也一直危機四伏。「最奇妙的是,後來警察來了,受欺侮的他們選擇什麼都不說,似乎透露了一種『和這社會說什麼也沒用』的態度。他們對於生命如此樂觀,面對社會卻總是妥協。」由捕鰻人再拉出一個世代的勞動歷程,是許哲嘉還想再多著墨的事。
長版待續,但關於短版的《捕鰻的人》,三個創作者,心裡各自有自己的韻律:
──許哲嘉投射的是自己的生命經驗,焦距落在「那些靈魂受傷男人的故事」,想呈現人如何修補破碎的生命。
──林欣民的眼光,定焦在「蘭陽溪出海口故事」,於他而言,這是關於海邊捕鰻人群像的生命經歷。
──澎葉生的耳朵裡,聽見的是大海,他感應到的是「一個海洋的故事」,因為有海才有魚,也才有人生存的資源,讓人和環境發生連結。
無論海洋、鰻魚與人,個體成長與族群傳承,面臨苦難後能否存活?受傷後能否修復重生?自然界生物生命力的差異與潛能,永遠是一個有無限想像的謎。《捕鰻的人》不是一個歷史性大事件的紀錄,而是引導我們由一直存在生活周遭的族群,探索人活著如何面對環境與自我的永恆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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